五年前花18万买的房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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买房是大多数中国家庭的信仰,是积累生活的信心。在浙南县城,一对中年夫妇负债买房,却遭遇自然灾害和严重疾病。这家人住在车库、面馆和简陋的房子里。

我输入了我说的居住地址,出租车司机盯着地图看了很久。系统显示这个社区没有路。他问我,我不知道。他惊讶地说:“这不是你家吗,你不知道吗?”我微笑,“我感动,只是感动。”

事实上,过去三年的每一年,我都不知道我的家会在哪里。

我打电话给我妈,电话里她的声音不容置疑。“不行,你告诉他,就这电梯小区,所有人都知道!我找不到它。打电话给他,我告诉他!”

司机把车开到了县城边上的主干道上。左边是工地,中间是菜地,右边是通往小区的路,但还没修。我赶紧又把手机递给了他,按照我妈的全权指挥,他硬着头皮开车进了菜地,前面是一条泥土夹杂着大石头的小路。我隐约听到汽车底盘发出奇怪的声音。在余光中,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严肃。

我们终于看到了水泥地面,到家了,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。

下车后,我提着行李箱进了电梯,但电梯有时候也不好:刚开始不关门,关门就咯吱咯吱响。回到家,听我妈说她被关过不止一次。起初,她很惊慌,心率飙升。现在她可以平静地给电梯公司打电话开门了。

说这话的时候,妈妈带着我在房子里转了一圈,给我看了白瓷砖铺的地板,精心挑选的铁艺复古灯,看了一眼暖暖的棕红色门框,厨房在夕阳下。电视机、大理石餐桌、木椅都是第一套房子装修时购置的。他们在父母和朋友的仓库里吃了两年的骨灰。现在,新与旧在这里相遇。

母亲笑了。“难道不比那时候幸福地生活吗?我不欠钱,所以这房子是我自己的。”

我知道妈妈的满足是真诚的。这个建在高铁旁边的小区,没有围墙,没有物业,没有绿化和娱乐区。作为回迁房,得益于“七层及以上建筑必须安装电梯”的规定,安装了电梯。但毕竟她花了大半辈子才重新有了住的地方。

我妈2007年在县城买了第一套房子,40多岁了。

为此,她和父亲20多年来走遍了全国各地的矿山。父母都出生在离县城20公里的一个村子里。家里人少,还没成年就离家谋生。我们县搞矿井井巷的有十几万人,亲戚朋友互相帮助。后来我妈也去了矿上,在矿上的食堂做饭。母亲22岁那年,在关中地区认识了当矿工的父亲,两人相爱了。上世纪80年代末,他们结婚了。

结婚时,他们没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一套房子。他们走了很多年,老房子分给了务农的子女。后来我妈几乎每次过年都会提起,“过年回来都不知道把行李袋往哪背,晚上就睡在外婆家的谷仓里。

一年四季,父母跟着各地的采矿工程队,矿工团结住的铁房子就是他们的移动之家。小学暑假我跟着他们住进了铁皮房。有一张可以坐的木床,一张油漆已被去除的木桌椅,一台电风扇,条件好的时候还有一台卫星电视。白天,父亲带着干粮走进一公里深的矿井。晚上,他摸黑回到家,拎起妈妈事先做好的一桶水,站在浴池里,从上到下倒,底部有一层黑泥。

过了几年苦日子,他们攒了些积蓄,父亲开始和别人承包矿山工程。他仍然和工人们一起下井,而他的母亲负责后勤和矿工的工资。听起来很赚钱,但是承包的项目投入高,回报慢,风险大。他们总是赚得少,输得多。

因为没有房子,上学的时候上的是很贵的寄宿制学校,周末和节假日睡在阿姨家或者老师家。过年我爸妈回家,又要麻烦我阿姨。他们在家里的单间里堆了箱子、被褥等杂物,腾出一张一米五的床。我一家三口挤在这里过夜。

买房一直是父母的烦恼。2007年左右,他们攒了40多万的积蓄。可惜父亲拿出20多万投资一个朋友的矿,算“入股”,最终这笔钱血本无归。随着县城向南发展扩张,房价连年上涨,中心县城老小区二手房均价已经超过5000元每平方米。我妈不放心,不再买了。恐怕她这辈子都没机会买房了。

但是我母亲等待着另一个机会。县城最南端的村子拆迁后,建起了回迁房小区。原来住在这里的村民能拿到2、3套房子,就拿出来登记出售。45万一平米的新房,是县城最便宜的房子。

她决心在这里贷款买房。为此,她和父亲开始了漫长的争吵。父亲的想法比较实际,家里剩下的钱需要投入矿山项目。钱都拿去买房了,还承包什么矿?想买房,还欠了几十万的债。你能偿还什么?

半年后,父亲屈服了。我妈如愿付了房子的钱,但是装修的钱还没着落。三室两厅的新房子,墙上水泥,地上瓷砖,水电,空得让他们继续出去“做工程”。

但很快,新房子就派上了用场,像一个简陋的小窝,接住了妈妈重重的摔落。

2008年5月,父母在川西。地震中,他们丢下所有的财物,跑到楼下住在临时帐篷里。过了两三天,见情况安全,老乡们陆续回到楼里,方便做饭。然而,一场强烈的余震袭来,我妈在一片混乱中匆匆下楼。她摔倒的时候膝盖撞在台阶上,髌骨粉碎性骨折。

我妈在当地医院做了钢丝固定手术,我爸照顾她。出院后,他们决定回县城休养。

他们对我隐瞒了这一切。暑假放学回家,看到一幅迷茫的画面:地板上贴着亮色的瓷砖,四面墙壁裸露着水泥颗粒,客厅天花板上挂着带流苏的水晶灯,卧室里却挂着简易的灯泡,衣柜还未完工,几根裸露的电线正伸出墙外。

我茫然地环顾四周,未完成的梦想蒙上了一层尘封的外壳,形成了一个家庭的雏形。

而母亲则半躺在主卧床上。

上,膝盖上打着石膏,床边倚了一副拐杖。她脸色苍白,还对我微笑着,“没事,不严重,养养就好了。”她抬手指给我看侧边,“你看,浴室卫生间都是装修好了的,厨房也好了,住着没问题。”

她又望向墙面,脸色满是憧憬:“等粉刷了,柜子也刷上漆,白了,就好看了。”

在床上度过了三四个月,母亲才能下地走路。为复健,她晚饭后要下楼散步,小区周边是块建筑工地,行道树稀稀落落,她每晚迎着飞扬的建筑尘埃,散步至尽兴而归,“要多走走,不然我这膝盖越来越紧。”

次年,她手术取出膝盖里固定的钢丝后,又休养了几个月,行动能力恢复得不错。她把两条腿靠在一起比较,左边小腿的肌肉萎缩了不少,明显细了一圈。

看起来,母亲的身体似乎是完全恢复了。父亲承包工程不顺,她没再跟着去矿山,安心在家休养。在平顺中又度过两年,家中的水泥墙面粉刷成洁净的白色,我们的生活似乎也要焕然一新。

2012年,我开始读寄宿制初中。假期,他们在电话里对我说在矿上工作,我一个人住在家中。一天下午,家中响起敲门声。他们回来了,母亲是由邻居搀扶着上的楼,南方暑气未褪,她却戴了顶毛线帽,底下露出一截深棕色短发。记忆里,她一直是一头长发,还想着法烫卷。我脱口而出:“妈,你怎么剪短发了,还挺好看。”

门外的邻居大笑,母亲也笑弯了腰,“好看吧,刚剪的!”邻居走了,她摘掉帽子,也把“短发”摘了下来,头皮处新生的头发婴儿般短细且软。她告诉我,她患了宫颈癌,已经完成化疗。

我曾在他们床头柜上看到过一张化验单,上面写着子宫肌瘤,良性。我只是将它轻轻地折了回去,所查的资料说这不是危险的病症。我没想到,后来病情急转直下,会将我们一家的生活扯出更大的裂谷。

我也是后来才知道,亲戚曾担心人财两空,对父亲说,要不别治了,是父亲坚决地支持治疗,并在医院陪床了2、3个月。化疗颇见成效,不过家中因此借了十多万债务,他们必须将房子抵押给银行,靠这笔钱应付。为多一笔收入,他们将最靠近门的那间次卧租给附近走读的中学生。

新病旧疾,让母亲的身体变得脆弱。2013年,她回老家时,在山路上跌了一跤,膝盖再次骨折,被送去医院。我陪着她在医院等待手术,等待的三个小时里,她平躺在医用推车上,将头转过去面向墙壁,涨红着脸,与人说话的语气急躁而委屈。

14年,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回。她去探亲,走到最后一阶楼梯,不知怎么腿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,再度手术。这次,医生从她的髂骨取下一块,填补损耗过度的髌骨。

7年间,5次膝盖手术,1次癌症化疗,一向乐观的母亲变得敏感忧郁。从前,她的嘴角总是上扬的,“要多笑,嘴角向下会有坏运气。”现在,躺在病床上,她神情懊丧,说算命先生早就跟她讲过了,不要出去探望病人,也不要出去喝喜酒, “我怎么就没听呢?”

她又开始怀疑,这间房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,给她带来了这样多的不幸。有一天,她突然问我,“把房子卖掉好不好?”罕有地,她在我面前掉了眼泪。

母亲又去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。算命先生铁口直断,“你只要再搬三次家,就一定能迎来财运。”她恭敬地笑着,从钱包里掏出一卷大红的钞票递上。算命先生拉开抽屉塞了进去,桌前人头攒动,大面额的纸钞已经蓬松地厚厚铺了一层。

“佛公说的一定准。”她说暂时不考虑卖房子,却又时时念叨这件事。

她开始陷入严重失眠,常常一睁眼就是一夜,同我抱怨自己怎么也睡不着觉,又不肯去医院看看。父亲在各省之间去而复返,总是没有称心的机遇,被合伙人骗去5万余元,异地报警后立了案也杳无音信。

尽管我询问过多次,家中究竟有多少债务?他们始终对我守口如瓶,只说小孩子不必知道这么多。几年后我才得知,没有收入的那段时间,他们将房子抵押,向亲朋借钱还清贷款,次年再次抵押,身份证也拿去贷了款,如此下来,他们每个月付给银行的利息就要五六千。

他们守在那间房子里,过了两年月月亏空的日子。

2016年暑假,我回家,母亲再度给了我一个陌生的地址。我才知道,他们终究把房子被卖掉了。卖房的款项清算之后,剩下三十余万,她短暂地松了一口气,说前几年透不过气,直不起腰,住着房子也觉得已经是别人的了。

新家安在县城能找到的最便宜的车库,隐藏在一片建筑工地里。门前水泥地连着大片荒草,卷帘正门走进去,一边摆放了灶台,一边摆着桌椅。再往里走,左侧是狭小的卫生间,右侧嘎吱作响的木楼梯通往二楼的卧室,墙面贴纸凸了泡,卷了边,房间极低矮,窗户在腿的位置,窄窄一方,望出去是对面漆得棕黄色的外墙和行道树。

老房子里高价买下的气派家电,被父母暂且搁置在朋友的仓库中。冰箱在搬家时磕得太重,没过多久就报废了。他们花了好大的功夫,运回朋友不要的旧冰箱,但一打开门,冰箱内结着厚厚的带脏污的霜,为清洗干净,母亲还闪了腰。

她兴冲冲地拉着我说,现下的地方只是暂住的。她正逢时机,从熟人手上买来一套价格极低的“投标房”,再过两年就建好了。明年她准备再换一个租处,这样正好搬过三次家,一定会有发大财的时候。

第二年,我们果然搬离了车库。从学校回家,我依旧是对着新地址,来到县城临街的一个两层店面。他们将手上的房子再次转卖出去,买在了位置更好一点儿——大概一公里远的一个新小区,于是住进新房里又变成了更漫长的等待。

一层母亲张罗了间面馆,二楼的小阁楼便是我们的住处。我上了楼,阁楼延伸出的木质平台上,放了一台200元收来的旧麻将机,围着几个客人。

母亲精打细算,麻将换了庄家,便算“一圈”,能抽10元费用,每日收入不定,有时单是一晚上她能收到六十到一百元不等。一楼来了客人时,她便下楼洗手,快速地做上一碗面,继而又返回小阁楼上。

那天已是凌晨一点,母亲关掉一层的店面,我们打扫妥当,打麻将的人们正在兴头上。麻将桌离床不过隔着一道推拉门,我们在麻将桌洗牌时震耳欲聋的声音中躺下来。我一时呆愣住,没有想到我们要在这样的声音里入睡。

她说:“忍一忍就好了,再不然你把耳机带上。”我背对着她躺在床上,在呛人的烟味里忍不住开始小声抽泣。她怕外头人听见,半坐起来发怒:“你哭什么?”

我只是觉得她辛苦。我努力平复自己,试图说话,但她转过身去躺下,留给我一个拒绝的背影。

香烟的浓雾从木门底下钻进来,一声一声是牌被砸在桌上的闷响,几句简短的交谈或抱怨,然后机器腹里隆隆作响,吐出一整副全新的牌码,周而复始,人们在这里消磨长夜,直至黎明。黎明她便起身打开店门,开始新一天的劳作。

那一年,父亲继续去了外地的矿山,她独自打理这个店面,除非有事外出,否则从不休息。她不无骄傲地告诉我,她每月能净赚5000多块,完全可以应付家中人情礼节、我读大学的学费,甚至毋需动父亲每月寄来的工资。

一年后,一贯力气大的母亲,却发觉自己干活越来越使不上劲。她的心率时快时慢,稍走上一段路就胸闷得喘不上气,身体涔涔地冒冷汗。

每三个月,我焦头烂额地从网络平台抢上海一家医院的专家号,安排好动车票、住宿。她从家出发,我从学校出发,我们在同一趟列车上碰面。

300块钱挂号费,只和医生见了三分钟的面。医生诊断是心律不齐,频发性早搏,但她的病情尚未严重到动手术的地步,因此先用药看看成效,如若恶化,手术费加上住院费需要十八万。然后,我们在医院拿了一大袋足够服用三个月的药物。

晚饭后,母亲想去附近散散步,我们走在公园里,她咋舌道:“在这样的地段留出这么大的公园来。”附近的住宅每平十二万,我们脚下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。高大的香樟铺下阴影,人们安闲地散步、交谈,不远处是宽阔的马路,前面尽头是综合体商城的光亮,这个公园是个奢侈绿岛,我们偶然路过了另一种生活。

没走多远,母亲呼吸不稳,要坐下来歇歇。广场上的老年人分作两边跳着广场舞,嬉闹的孩子从我们眼前跑过。“要是我住这附近,身体好一些,我也天天来跳舞。”她站起身加入跳舞的老人们,不羞不怯,动作有些笨拙。跳了几分钟又折返休息,我伸手扶她,在炎热的天气里握住她一手心的冷汗,像蛇的信子划过我,那是她疾病和痛苦的具象。

这次回乡后,她关掉店面,把房子也退掉了。新房收房,她和父亲开始装修新房。为省钱,他们住进了表姐家买的,和我们同一小区的房子。我们在七楼,她家在三楼。

只是,表姐家也是毛坯房,除了水泥墙和水电,一无所有,他们搬进去必需的灶台和床,由于难耐暑热,打电话让我帮着网购一台空调扇。兜兜转转,他们又住进了当年那样的“半成品”房子里。

装修停当,过了一段时间后,母亲如愿搬进新房。她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。她逢人夸耀自己运气好,买房挑了七楼,连顶楼上的天台区域也是归我们的。她筹措起建阁楼,仿照其他邻居的样式,在天台搭建新的房顶和墙面,这引起了住建局的注意,工作人员在小区检查几次后,划定了可搭建的范围。

她谈起八楼的进度,脸上都带着笑意,建成便可出租,又是一笔收益。然而,偏偏不巧,墙面位置比划定范围超出了一米,连带着顶上也被强制拆除了,这一下损失了三万,算命先生说的财运倒是没来。顶楼的修建就此沉寂下来,她把一腔热情暂且投进了楼下蔬菜种植的事务。

晚饭后,我陪她去楼下的空地散步,居民种的蔬菜蓬勃生长在露天停车位,不远处是高铁轨线,列车经过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。母亲一一和迎面的邻居打招呼,她的笑声依旧清晰响亮。

后来我问她,“算命的不是说,你换过三个地方就能发财吗?你没发财,他是不是得赔你钱?”

她笑,“现在不就挺好的么,买下这套房,就算我发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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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 | 余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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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关问答:南宁男子陷入套路贷,背上350万巨债,700多万的别墅也赔进去了, 你怎么看?

首先,最重要的是报警,报警,报警,重要的事说三遍。套路贷事实上已经构成刑事犯罪,他们期望通过与借款人(被害人)签合同走流水形成表面合法的借款事实的方式骗取借款人的钱财,其行为已构成诈骗罪,而且有部分团伙也妄图通过诉讼实现占有被害人财产的目的。因此,套路贷就是一种犯罪,遇到要及时报案。二,及时网上发声寻找同样受骗者,既然是团伙作案,很可能其他人也会遇到这种情况,此时形成一个团体,再去报案,因为某些情况下警察可能会认为证据不够充足不会受理,而受害人越多受理的可能性越大。同时网络发声也有可能引起网友关注最终让警察介入调查。

以上是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,希望对您有所帮助,谢谢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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